文/向延林
昨夜,又梦见了我的父亲。一觉醒来,泪已湿枕。
每当想起我的父亲,我就想到小时候他带我“偷”红薯的往事。这是我内心隐瞒了多少年一直不敢说出来的“秘密”。
农村分田到户前,生产队挣公分吃大锅饭时,人们没日没夜地集体出工、集体收工、按劳挣公分发口粮。
当时,红薯是生产队主要农作物。红薯产量大,需要很大场地存储,所以,打了红薯洞保藏。这便是农村保管红薯最好的“保险柜”。
我家是单家独户,屋后面是大山,此起彼伏无数不知名的坟头,隐隐约约的坟堆布满了林子的深处,别说晚上,就算白天也没人敢去。屋后面的山头,便是打红薯洞最好的选址。大大小小的红薯洞,也都在我家后面的山头。
我父亲在农村算得上是有文化的人,除了会算账,还写得一手好字。他自然成了生产队记工员和粮食保管员。
为保证越冬的红薯不受损失,生产队还派人轮换值守红薯洞。只有值班人才有洞口盖的钥匙,我父亲就是其中一个。拿钥匙的人,主要是防止被人偷红薯吃,及时观察红薯颜色是否变质并及时将变质和腐乱的红薯清理出去,以防污染洞中整个红薯。
冬天,红薯洞外,总是堆满腐乱或者变质而被丢弃的红薯,浓浓的红薯腐乱气味蔓延整个村庄。腐臭略带着一丝甜意的气味在充斥饥饿的年代,能享受到这种弥漫空气味道也是莫大的奢侈。因此,每天清早这里便挤满成群结队、争先恐后的人,抢拾丢弃尚且能吃的残余红薯。冬天的早晨,父亲也经常带我去翻动那些还未完全腐蚀透的红薯,带回家生吃或者煮熟吃,缓解饥饿。
我家里未成年的人口多,劳动力少,自然分得的公分极少,每到年底,家里分得的口粮少得极其可怜。每到来年的夏天总是青黄不接,常常吃上顿没有下顿,分到粮食最多只能够吃到下一年的夏天,要去东家借米西家借油。父亲常常只好在收工回家的路上顺便打些梨子、桃子等野生的果子带回家,让我们填饱肚子。极度匮乏的粮食分配,加之我们都是长身体的年龄,分得的那点粮食根本无法填饱肚皮。
由于严重缺少营养,我常常在疾病之中度过。闹肚子痛便是童年记忆最犹新的事。那年冬天,我很长时间没有进食,父亲和母亲又要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为争取更多的公分,无暇顾及我们的生活和身体。早已瘦骨如柴面黄肌瘦的我,整天在病中折磨。父亲看我很长时间没吃东西,极度虚弱的身体在无力呻吟,千方百计找了好些草药郎中治疗,仍无济于事。
寒冬再次提前笼罩着山村,凛冽刺骨的寒风怒吼着。
一个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父亲背上我,去屋后山上去捡红薯吃。父亲顺便带了一根绳子和一个篓子,顶着细雨夹杂雪花和寒冷的北风。
他背上我,踉踉跄跄地走在在漆黑的夜里。黑夜里,三三两两矗立着用茅草扎成的红薯洞棚盖,像幽灵一样挤占了整个山头。若隐若现、此起彼伏的大小坟头,平添了阴森和恐怖。前面是一片黑彤彤的,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父亲佝偻着身躯在泥泞中,双手趴在地上艰难前行,阵阵寒风敲打着他瘦弱的脊背。他几次倒下去,又爬起来。一次次用手支撑着,生怕我被摔倒在地上,但他还是装着稳定和镇静。从坟头又吹来一阵阴森的寒风,父亲打了几个寒颤,我明显地感觉到父亲有些体力不支,吓得我“呜呜”哭出声来。我的痛哭一半是担心苦命的父亲这弱小的脊背还能不能够支撑起这个家,一半是胆小害怕。父亲忙说:“林儿,你莫哭,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世上没有鬼,只有人吓人,就是有鬼也不吓唬我们穷人”。
父亲把我背到红薯洞口停下来,四处张望。很久,他放下我。他用肩膀轻轻地顶起红薯洞的棚盖,再用支杆支撑稳当后,从他内衣口袋里,取出他保管洞口盖的钥匙。
他用钥匙打开红薯洞盖子锁,要我侧过身子,将绳子绑在我的背部和腋窝下部,悄声地对我说:“我用绳子提着把你放下洞去捡红薯。”我不仅疑惑地看着他,这不是生产队的“公粮”吗?背着公家拿东西,不就是算偷吗?
他看我迟疑了,他也愣住了。他的眼神,恍惚在惊慌失措地躲闪。他喉咙颤动着,喃喃的说道:“你生病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取点红薯,让你补补身子,我已经给公家(生产队长)讲好了。”他低声对我说着,那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很难听清楚。说完,他又低头环视四周。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像一个做了坏事犯错误的小孩一样茫然失措。他徘徊着,似乎不敢下决心,我知道生产队是不会同意他这样做的。他手足无措地焦急且又不愿放弃他的打算。他示意我不要再顾虑。我只好半信半疑依他这样做。
红薯洞口上部很小,下部宽阔。他要我缩紧身子,用绳子把我慢慢提起来。之后,慢慢把我放下到红薯洞底部,直到我的脚尖蹬到装满红薯的洞底,他要我解开系在身上的绳子,又用绳子将篓子放下来。他轻声示意我快点捡拾些好一点的红薯放在篓子里。他守在洞口上,等我快点完成。在漆黑的洞中,我心里彷徨焦急,不断用手摸找着每一个又肥又大的红薯。他在黑暗的洞口,用急促而又低沉的声音说“你能吃几个就拿几个,多的不要。”我看见他的黑影在洞口微微晃动。他在洞口再也很少和我说话。我感觉到他到洞口周围在转动。洞中寂静得可怕,我不停地向上张望,生怕他消失在黑夜里。我反复叫喊他,洞口却外传来的是一阵阵的“扑哧扑哧”的声响。
红薯洞口的盖子忽然被盖上,洞口一片漆黑。我心里顿时“咯噔咯噔”的急切跳动起来。我不断地喊父亲,但又不敢大声,我生怕被别人听到,洞外却没有任何反应,惟有自己一声声极度绝望和恐惧的回音在红薯洞中回荡。
洞中的气氛窒息到了极点。我忍不住“呜呜”地又失声哭了起来。我担心他会不会回来找我。一会儿,洞口的盖子再次打开,露出一丝丝的微亮。他连忙喊我的名字“林儿,我在上面等着你的,没事,你莫怕。”我喊话:“我要出来,我要回去。”我急切地催促他,心里恐惧极了。他把红薯篓子提出洞口,之后他把我也提出洞口。他喘着粗气夹杂着颤抖。这之前,他分明是怕人家知道,专门跑去了很远,站岗似的,很久才绕道折回。
洞外大雪纷纷,白雪皑皑一片。寒风伴着雨雪在乱葬岗上空狂叫,有群魔乱舞的恐惧和凄凉。父亲盖好洞口的盖子,又把洞口的盖子锁好。他回头反复看看,又把洞口的痕迹掩拾一遍。
他要我走在前面,不要看后面黑暗的葬坟岗,他是怕吓到我。
回家,已是夜深人静。那一夜,火坑里第一次燃起了久违的熊熊亮光,母亲架起炉锅给我煮红薯,微弱的火光从孤零零的小木屋里发出来,照亮了四周的夜空……
一股暖流顿时传遍全身,温暖着全家六口人。我第一次尝到这样热气腾腾香甜可口的红薯。我们围坐在一起,大家脸庞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满足,暖流驱散了我的饥饿和寒意。父亲和母亲不断地加柴火,不断地给我剥红薯,不断地把香喷喷的红薯送在我嘴里,不断地叫我趁热多吃几个补补身子。父亲和母亲看到我很久没有进食胃口大增且吃得津津有味时,露出久违的笑容。
那一夜,恍惚整个世界都是我一个人的,也恍惚我是整个世界是最幸福的人。
呵护与温暖,我的全身变得无比轻松和舒适。
天色微亮,生产队长开始吆喝又要出工了,父亲来不及休息,像往常一样,又扛起锄头,那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夜之中。